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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一直被鎖,只能在這裏簡單交代下發生了什麽: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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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弗萱對季伯卿動手動腳,季伯卿為了阻止她,情急之下說了一句:“你再亂來,我就讓人把三媒六聘撤回來!”

原文:

季伯卿只得捉住她的雙手,威脅道:“你再亂來,我就讓人把三媒六聘撤回來!”

萬弗萱靜靜看了眼前人一會兒,說了一聲“哦”。

把三媒六聘都撤回來?原來季伯卿也是這種做事全憑沖動、動不動就反悔的人麽?好險,她剛才差點把自己交代出去。

萬弗萱有點生氣,卻不想發作。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,走出了廚房。

萬弗萱這頓飯吃得十分沈默,沈默到遲鈍如季伯卿都發現了她的異樣。是因為沒有她愛吃的菜嗎?她愛吃什麽菜?

季伯卿想,雖然自己一向不在乎吃喝,但萬弗萱那麽貪吃,她肯定是很看重飲食的。她不只愛吃,還曾經為他下廚,而自己居然都沒問過她喜歡吃什麽,難怪她會生氣。

季伯卿一開始反思,就又想出了更多可能惹萬弗萱不快的理由,然而,他全部想錯了方向。

這也不能怪他,他在廚房中時頭腦根本就不清楚,他現在連自己剛才說了什麽都記不起來。

“唉,你們這尋陽的天兒真是~”離容欲打破飯桌上沈悶的氣氛,拿筷子指指窗外的雨後驕陽,道,“剛才下雨下得那麽急,轉眼又是晴空萬裏。下午可得熱死了。”

“你不知道,這裏一入夏,天天都是這樣!吃午飯前必下雷陣雨,那龍王簡直是掐著點上班的,時辰都不帶差。下完雨,天上一絲雲都沒有,能把人烤成幹。對了,太守府後山上有個涼風洞,一年四季冷風呼呼吹,我一會兒帶你去!”萬弗萱終於又開口了,語氣中聽不出有什麽壞情緒,只是眼神比往常黯淡一些。

“尋陽地界風景雖好,但這樣的天氣確實不適合游覽名勝。”季伯卿對高衍道,“高兄若沒有別的打算,不妨也隨我們去洞裏納個涼?”

高衍笑著回道:“客隨主便。”

這時離容猛然想起,她沐浴完換上新衣服後,忘了把舊衣服中的密信取出來。那東西太重要了,不隨身揣著她不放心,於是她對三人道:“你們能等等我麽?我想回房拿點東西。”

季伯卿回:“不著急,現在路上泥濘,不適合外出。等太陽把泥路烤幹了,咱們再出發。”

諸人點頭稱是,走出了飯廳。

季伯卿也想回房取點東西。

一支夜光釵,本想等萬弗萱生日再送出去的,但萬弗萱明日就要回建康探父了,正巧她今天不太高興,那就今兒個送了吧。

他前幾日破天荒去了一趟首飾鋪,在金釵、銀釵、玉釵、珍珠釵之間猶豫半天,最後還是覺得這怪裏怪氣的夜光釵最適合萬弗萱。

他想,有了這個東西,夜裏找她倒容易。想到這裏,嘴角勾起了自己都沒察覺的癡笑。

伸手拉開書櫃旁的小抽屜,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夜光釵,而是一方絲帕。肉粉色的,看著有些陳舊。

他還寄住在崔家時,有一回騎馬跌跤,小腿破了一片皮。他沒在意,想著去小溪裏沖沖水就沒事了。沒想到竟有一個妙齡女子跑來給他包紮傷口,用的正是這方絲帕。

那姑娘比他大一歲,是崔夫人堂兄的庶女,別人管那女子叫小川。

小川、小川,他當年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。這名字在他心中縈繞多年,當得知她出嫁時,少年心頭有過第一次因情而傷的陰霾。

也是因為得知她出嫁,剛在蕭子釗麾下平定鮮卑之亂的季伯卿,才婉拒了冀州都督府的參軍之任。他決意不再回去傷心地,寧願留在洛陽做國子博士。

只是這個名字,這方絲帕,他有多久沒想起來了?季伯卿看著手中的舊物有些失神,半天才反應過來,門口站著一個人。

季伯卿趕緊把絲帕隨意一塞,但萬弗萱心明眼亮,不僅發現了他手中的東西絕非男子飾物,還看出了那上面的花紋繡得極為精致。

於是她意識到,自己剛剛做的決定,應該是正確的。

“阿容明天中午出發,我也打算那時候走。”萬弗萱依然站在門檻外。換作往常,她早就蹦蹦跳跳跑進屋裏了,但她突然像是變了個人,把男女交往之禮全想了起來。

季伯卿原以為女孩子哭哭鬧鬧的最讓人頭疼,沒想到面對不哭不鬧的萬弗萱,他越加束手無策。她神色平靜,甚至還對他笑了一下,好像什麽事都沒有,然而她就是不對勁,可季伯卿也不知該怎麽問。

“行李……收拾好了嗎?”季伯卿對萬弗萱一向是欲拒還迎,萬弗萱若莽莽撞撞闖進他的臥房,他頂多就是吹胡子瞪眼一番,看似很不樂意地接受既成事實。可這回萬弗萱不進來了,他難道要邀請她入內嗎?適才他在廚房中主動親吻,有一半的原因是“未婚夫”謝翰的出現激起了他的占有欲。現在他已恢覆神志,當然不能再做那出格的事。於是季伯卿只得走到門口,去同萬弗萱交談。

“還沒收拾,不過本來也沒多少東西。”萬弗萱答,“那個……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。”

這話聽得季伯卿心中咯噔一下——什麽叫給他添麻煩了?眼前難道不是他未來的媳婦兒嗎?以後的日子有的是他麻煩的,她盡管來麻煩,他又不嫌棄。

“怎麽突然說這種話?”季伯卿問,“過兩日就是端午,我有半個月的式假……你在建康等我。”

萬弗萱一聽季伯卿要去建康,本來應該高興,但眼下卻笑不出來。她指了指那被塞進抽屜但還露出一角的肉粉色絲帕,問:“其實你不喜歡我這種人,是嗎?你喜歡的是那種——……賴在你府上,是我不對。那些流言蜚語,大家很快就會忘記的……也許……也許我們更適合做朋友。”

她說這話的聲音比往常溫柔許多。溫柔,也平和。

季伯卿沒想到萬弗萱變臉比尋陽變天還快,明明片刻之前兩人還在廚房打得火熱,現在她竟……竟是要離開他?

他從前喜歡別的類型不假,但那不過是全天下沒有斷袖之癖的男子都自以為喜歡的類型。在見到真人之前,誰能想到世上還有萬弗萱這樣自成一類的怪胎?

“你的意思是,你不想嫁給我了?”季伯卿心中翻江倒海,面色卻一如平常,問,“你打算就這樣走了?你不對我負責了?”

萬弗萱心想,你還沒回答我前半句的問題呢。你要是說你就喜歡我,我當然對你負責到底;你這樣避而不答,就是默認了我的猜測。我出格,莽撞,不知矜持為何物,甚至還有點瘋。我在你身邊呆這麽久,是想讓你喜歡這樣的我,不是逼你接受我——這兩者之間區別很大!

“你幹嘛說得這麽委屈啊?我不過是在你府上住了幾個月,沒要你的東西也沒要你的人,更沒讓你做這做那,你有什麽損失?你說我敗壞你的名聲,我已經跟你道過歉了。你一個大男人,別人頂多說你風流,又不會說你是□□□□——淫、淫男蕩夫。一輩子那麽長,你總不能因為怕別人說閑話就瞎娶媳婦!”

“你在胡說什麽?!我……”季伯卿急得抓耳撓腮。他語塞了,畢竟萬弗萱說得沒錯,這幾個月來都是萬弗萱在努力地討他歡心。他除了剿滅紅梅山亂賊順手把她救回府中,沒有過任何表示。可是需要怎麽表示呢?他以為自己的心意已經夠明顯了。他找了那麽白癡的借口不讓她走,又偷偷安排了媒人和聘禮,一心把她光明正大地娶回家,他還能怎麽做?

季伯卿和萬弗萱還沒爭出個結論,但見高衍與離容出現在十步開外。二人只得收斂情緒,休戰片刻。

☆、暗室問君心

涼風洞在太守府後山的向陽面,入口開闊,周圍的雜草早已被游人踏平。四下蟬鳴聒噪,好像也在抱怨這天熱得離譜。

離容一行四人在進洞十餘步後,揀了幾塊平石坐下,周圍還有一些老人小孩。說起來,這座小山原本劃在太守府內,是獨屬尋陽太守的一份清涼。但季伯卿得知此中乾坤後,就立刻撤了山下沒必要的柵欄和衛兵,於是尋陽郡民才得以上山乘涼。

不蓄私產,與民同樂,季伯卿的為官風格可見一斑。

“哇,真的好涼!洞裏洞外,冰火兩重天啊。”離容一邊感嘆,一邊向漆黑無際的涼風洞深處張望,“這洞裏到底有什麽機關?洞很深嗎?”

“洞裏全是岔道,幽深潮濕。至於冷風來自何處,郡中倒有不少牽扯神仙精怪的傳說,不足為信。對了,洞內還有許多形態各異的鐘乳石,你若有興趣……”季伯卿指指剛從深處走來的兩個游人,“我們可以借個手提燈籠,進去探探。”

離容看看高衍,又瞧瞧萬弗萱,笑問:“怎麽樣?去不去?”

季伯卿立即行動,起身去游人手中借來燭籠。高衍依然一副悉聽尊便的隨和模樣,萬弗萱雖然心情不佳,但也不願掃了離容的興。

幾人向深洞進發,越往裏走,越能聽見清晰的水聲,但卻看不到水在哪裏流。

頭頂的鐘乳石千姿百態,很多長得就好像要掉下來似的,有幾分讓人心驚的危險之美。

走著走著,忽然,季伯卿手中的燭籠竟滅了。唯一可照明的光源消失,四下立刻漆黑一片。

季伯卿二話不說,先把夜光釵插進身旁的萬弗萱鬢中。

緊接著,黑暗中響起離容的慘叫——

“啊——……別碰我!”

她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,所幸一只手臂攬住了她才沒有跌倒。她以為是高衍趁機占她便宜,失態地尖叫一聲,不料這時耳邊響起季伯卿的聲音。

他道:“是我。”

離容松了口氣。

還沒等她謝過兄長,季伯卿就將她的手遞給了高衍。

“高兄,麻煩扶著舍妹。”

說罷,他轉頭去尋釵子的微光。

“跟我走,我記得路。”高衍對離容說。他沒有直接去牽離容的手,而是將自己袖口的布料塞進離容手中,以免有肌膚接觸。

“我、我也記得路。”離容回道。

“你記得路,但是你會摔。”高衍胳膊一動,確認離容還抓著他的袖子,忍不住輕笑出聲。

他們入洞不算太深,要退出去並不難。只有一個人覺得難,那就是萬弗萱。

“流年不利,流年不利!”萬弗萱心中暗罵。她對自己身在什麽方位毫無頭緒,憑直覺選了一個方向上前,卻是越走越深。

季伯卿看著那個光點朝錯誤的方向躍動,心中無奈地一嘆,但又不知怎地覺得有點好笑。

“你這是要去哪兒?摸黑去建康嗎?”季伯卿跟在萬弗萱身後,也不糾正她,只是冷嘲熱諷。

萬弗萱一聽季伯卿在身後,頓時感到十分心安,但嘴上卻不服軟,問:“你咋跟來了?你這麽能耐,還需要本小姐給你帶路啊?”

“呵,是,是,是得麻煩你帶路。”季伯卿道。

他任由萬弗萱越走越深,自己默默地緊隨在後。

“阿容他們在哪兒呢,怎麽沒聽到他們的動靜?他們是不是困在什麽岔路裏了?”萬弗萱明明自己撞進了死胡同,卻還在操心別人是否走錯。她張口大喊:“阿——”

“容”字還未出口,嘴就被季伯卿捂上了。他深出一口氣,在萬弗萱耳畔輕聲道:“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萬弗萱掰開他的手,問:“哎唷,有話不能出去說嗎?”

當然不能出去說,光天化日的,臉紅被人看見怎麽辦?季伯卿反手捉住萬弗萱的爪子,問道:“你剛才說,我們適合做朋友,是什麽意思?早上不是已經同意嫁給我了麽?是不是因為你……你發現你對我的喜歡,沒有到可以嫁給我的程度?”

萬弗萱想把手抽出來,無奈對方攥得太緊。

“不是。”萬弗萱否認道,“我們相識不久,現在談婚論嫁,或許是早了些。不過這不是大問題。我……有別的顧慮。”

季伯卿溫柔道:“你說”

萬弗萱回:“我……我知道我這人很鬧,一般人受不了。但我想天下之大,總能找到一個真正喜歡我的怪人。我、我並不需要一個勉強忍受我的夫君。你修養好,雖然心中傾慕的是賢良端正的閨秀,但依然能包容瘋瘋癲癲的我。可你忍得了我一時,忍不了我一世……我知道,你所謂的‘清名’,其實更多地是為我的名聲考慮。但你真的不必這樣。我既然敢住進你府中,我就敢承擔後果。我若是還沒找到那個人,我就會繼續找下去!”

“怎樣才算‘真正喜歡’?”季伯卿問,“就像現在這樣,我不想放開你的手,算不算‘真正喜歡’?我在揚州時對你牽腸掛肚,算不算‘真正喜歡’?聽說你離開了太守府,我第一反應是擔心你回去嫁人,我為此心煩意亂,我看到謝翰就想揍他一頓,這樣算不算‘真正喜歡’?”

萬弗萱在黑暗中靜靜聽著,忽覺得涼風洞中的涼風成了熱浪。

季伯卿還沒說完:“如果你覺得我們相識不夠久,婚事可以緩,我可以等。但……你別再到處亂找了。……如果你覺得光說‘喜歡’不算數,你告訴我該怎麽做,我學著做。”

萬弗萱先是覺得這番告白美好到有些不真實,但轉念又陷入了懷疑之中。她支支吾吾地問道:“你、你是認真的嗎?剛才在廚房,你不是說、我要是再亂來你就要把三媒六聘撤回來嗎?我本性難移,將來肯定會做更多亂來的事。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,要是到了婚後你才覺得娶錯了人,倒黴的就是我了。”

季伯卿這才徹底明白萬弗萱在煩惱什麽。

“我……不記得我說了那個。我嘴笨,若今後再說什麽惹你生氣的話,你也別往心裏去……”他將萬弗萱的一雙小手按在自己胸口,低聲道,“你、你想亂來就亂來吧……”

萬弗萱兩手在季伯卿胸口摸了摸,還未等氣氛轉向暧昧,她便揪住了一個東西,質問道:“這個是你剛才從她身上偷來的?”

季伯卿一楞,壓低聲音道:“什麽都瞞不過你。”

萬弗萱輕靈一笑,說:“游人手上有兩個燈籠,一個蠟燭還剩一大截,另一個蠟燭快燒沒了。你偏挑了那個快燒沒的,難道不就是想趁黑行兇?……你偷了什麽東西?不怕她發現嗎?”

季伯卿將萬弗萱摟進懷裏,小聲說:“相信我,我是為了讓她活命。”

他趁雷雨天氣讓離容和高衍回房沐浴,潛入離容房內偷看了密信信封的款式與厚薄,然後迅速偽造了一封假信,再在涼風洞中偷梁換柱,想必離容不會發覺——

這是崔夫人交代的。

萬弗萱心想,離容是季伯卿的親妹子,她當然相信季伯卿不會對她不利。但離容到底陷入了什麽要命的事?她這次去長安,莫非不只是運糧那麽單純?

“別想離容了。”季伯卿撒嬌一般地說,“此時此刻,就想我,行嗎?……”

☆、反者道之動

夜裏,季伯卿回到房中,本想直接將那密信燒了,但按耐不住好奇之心,終於決定打開看一看。

一看,傻了眼。

這密信中根本就沒有什麽驚人之語,不過是問候皇帝的幾句虛言。這樣一封信,為什麽崔夫人說會給離容惹來殺身之禍呢?

難道這語句中暗藏密碼,或是信紙與墨汁有什麽肉眼看不出的奧妙?

季伯卿將信箋在油燈上方照了照,燈焰的熱度燙著早已幹涸的墨跡,竟烤出一種獨特的芳香。

“鳩茲墨?呵。”季伯卿聞到這個味兒,心中了然了大半。他不再費心研究,直接將信紙丟進燈罩內,化作飛揚的灰燼。

鳩茲墨產自江城,江城位於建康上游,是離容此來必經之地。這種墨只在當地小有名氣,在外並不熱銷,被揚州刺史府購入的可能性更小。看來早在他動手之前,密信就已在路上被別人換過一次了。

是誰?

最可疑的人,當然就是高衍。

高衍為什麽要這麽做?是授意於崔夫人,還是他自作主張?他是為了保護離容,還是別有打算?

一想到離容還得跟這個瘋子一路同行,季伯卿便覺得難以安寢。

他得去跟高衍聊兩句。

一起身,就聽見有人敲門。

來者是高衍。

“高兄深夜到訪,不知有何指教?”

“怎麽?難道季兄不想來尋我麽?我來給季兄一個心安。”

二人相視一笑。季伯卿第一次覺得在高衍身上看到了幾分運籌帷幄的崔夫人的影子。

季伯卿府中沒有值夜的家丁,靜謐的院子裏空空蕩蕩,月光下唯有竹影輕搖。

夜風吹散暑氣,不夠涼爽。季伯卿從房中取出的一套酒器,也不夠精致漂亮。但高衍不能不讓人佩服的地方,就是他自有一種冰肌玉骨清無汗的出塵氣質。普通的料子穿在他身上,就讓人覺得造價不菲。普通的骨瓷杯拈在他指尖,就讓人覺得仿佛是白玉雕成。人說如今朝堂上只有高義一人手握重權,其他臣子都接近擺設。若說做擺設的話,高衍這樣的擺設,倒也是真的賞心悅目。

季伯卿為他倒上一杯酒,問道:“不知高兄要如何給我一個心安?”

高衍笑笑沒有說話,忽地扒開前襟,露出胸口暗紅的血痂。

季伯卿內心被這瘋子的舉動震了一下,但面上神色不變。他打趣道:“高兄,季某府上閑人雖少,但你這般坦露胸懷,一會兒若是被舍妹瞧見了,恐怕也不好解釋吧。”

高衍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,厚著臉皮道:“這是前夜我對令妹欲行不軌時,她用匕首傷的我。”

按說這話一出口,身為兄長的季伯卿應該暴跳如雷。但季伯卿卻立即領會到了高衍的意思——若不是高衍自願,離容根本傷不到他。而且看他二人今日相處的情狀,顯然已經化解幹戈。

季伯卿笑得僵硬,咽了一口濁酒,問道:“高兄與舍妹的婚約既已作廢,不知為何還要行此非禮之舉?”

高衍繼續不要臉地答道:“情之所至,季兄難道沒有體會嗎?”

季伯卿回想今天發生的事,當然對此體會很深,但他跟高衍不一樣。高衍有妻有子,且明知離容另有所愛,還能做出這種事、說出這種話,這實在令季伯卿想吐血。

他正色道:“情?什麽情?高兄明明對舍妹起過殺意,不是麽?”

高衍神色微變,但終究還是勾起了一抹苦笑,耐心地辯解道:“當時我怕刺殺蕭子釗的計劃敗露,才在慌亂中下了殺令。不過,也正是那個本不該發出的命令,使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。……人有時候就是後知後覺。自作聰明,卻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。謝翰是這樣,我也是這樣。我們這樣的人,活該與今生所愛失之交臂。”

季伯卿聽他以落寞的失敗者自居,好像也不便再落井下石。此時眼前晃過一個東西,季伯卿定睛一看,是一封信。

真正的密信,被高衍拍在季伯卿面前。

“不想看看嗎?”高衍道,“前夜對令妹欲行非禮時,雖是情之所至,但高某也沒忘記順便做一點正經事。”

季伯卿瞄了一眼案上的東西,問:“這,是令堂讓你做的嗎?”

“家母無需對我說什麽。她不說,我也知道我該怎麽做。離容雖不是我的妻子,但畢竟是我的義妹。我不能看她去送死。”高衍這兩句話說得認真。

季伯卿取出信,就著月光讀其上的內容,讀得一身冷汗。他脫口而出:“她、蕭馥要她……”

蕭馥要離容把皇帝‘偷’去建康。當然了,到底跟不跟離容走,全憑聖意自決。難怪崔夫人說,這東西會讓離容身陷險境!

把皇帝偷出長安,就是要幫他脫離高義的控制。蕭馥是想動用自己的政治力量,在建康建立正統朝廷。如此,高義就頂多成了擁兵自重的割據勢力,而不能繼續只手遮天。

高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,小聲道:“燒了吧。”

季伯卿帶著信匆匆步入臥房,親眼看著信箋成灰,連只剩一兩個字的紙片都不放過。好像他面對的不是一封信,而是一個仇人,生怕他沒死透。

他回到院中時,但見高衍依然悠閑地自斟自飲,好像什麽都沒發生。

季伯卿沒有心情在他面前落座了,站著道:“高兄,季某心中有一惑。”

高衍擱下酒盞,擡頭看季伯卿,說:“季兄請問。”

季伯卿道:“蕭馥有此打算,必是欲對令兄不利。高兄之所以截下密信,究竟是為了保住離容的性命,還是想阻止她給令兄添麻煩。”

高衍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先仔仔細細地將酒器收好,然後緩緩起身,平視季伯卿道:“憑蕭馥的算計,還不足以為家兄添什麽麻煩。我這麽做,只是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。”

季伯卿:“季某還是沒明白高兄的立場。”

高衍:“呵,你是想問,家兄與我有許多矛盾,我究竟會選擇幫他,還是站在對抗他的一面?”

季伯卿默認。

高衍眼神靜如深潭,他幽幽說道:“什麽叫做‘幫’?一個朝廷,獨木難支。我助他把持朝政,就是‘幫’他麽?呵,恐怕反而使其速死,落得跟蕭子釗一樣的下場。”

季伯卿的目光從茫然漸變為銳利。最後,他只說了一句:“反者道之動。”

高衍聽到這話,便知眼前人懂他了。他沖季伯卿淡淡一笑,離開了庭院。

君相不願平衡,他就想辦法逼他們平衡。他是隨時跳躍到弱勢一面的砝碼,而不是助強者消滅弱者的幫兇。他要大晉在顫顫巍巍的平衡中茍且續命,而不是被任何一個野心家不加控制的欲望推向速死的深淵。

此刻,他站在君主這邊。但若他能通過與高義反目而獲得皇室重用,形成政局平衡的一端,那麽當敵對高義的力量想要消滅高義時,他就可以從中作梗。所以,他在扶持晉室的同時,又何嘗不是在幫高義?

季伯卿看著高衍離去的背影,再次在心中嘆到:“瘋子。”

但他不知道的是,離容也是這麽想的。她真心想把皇帝偷出來,成全蕭馥在建康的朝廷,以制衡高義的威權。

“你也是這麽想的,是嗎?”

高衍路過離容暫居的客房時,對著窗內透出的微光,輕聲問了一句。

☆、什麽都沒變

高義在抵達襄庸郡時接到皇城下達的聖旨,說魏興郡的義軍降而覆叛,讓他前去平亂,消滅義軍後原地駐紮。簡言之,就是不讓他回長安。

詔令一下,最驚奇的是滿朝文武——莫非新皇帝的翅膀長硬了?有隱忍許久的朝臣為此感到振奮,幹脆上書請皇帝殺了高義,但皇帝對此按下不提。當然也有人請求招高義回京,結果被皇帝貶了官。

說起來,這些被貶的人倒是最心安的。萬一高義盛怒之下揮戈向闕,到時候改朝換代,他們還可以捧出之前上的折子對高義表明忠心。貶官,總比身首異處強。

從襄庸郡到魏興郡還有一段路程,朝野上下惶恐地等待著高義對詔書做出反應。奇怪的是,高義似乎沒有任何意圖抗旨的跡象。

高衍和離容是從荊州刺史口中知曉此事的。荊州治所在武昌,武昌可說是此行的中點了。過了武昌,他們就要駛入長江的支流漢水,一直上行到魏興郡,再改走陸路。若高義真的聽從詔旨屯兵魏興,那麽他們就會提前相遇。

荊州刺史姓樂名玄,字長康,是一個年僅二十六歲的青年人。他這刺史與揚州刺史蕭馥和江州刺史譚容舟不同。蕭馥與譚容舟都兼都督本州軍事,但樂玄沒有軍銜,只管州政,是所謂的“單車刺史”。這,跟他的資望與出身都有關系。

“二位還有什麽想問的麽?”

樂玄對高衍與離容十分客氣,他是高義提拔的寒門庶族,當然不會不給高義的親弟與義妹幾分面子。

突來的變數令離容有些不知所措,她一怕高義直接攻入長安取了蕭旸的人頭,二怕蕭旸真的鹹魚翻身,跟高義正面交鋒,最後憑著長安城內支持皇權的力量占據上風,要了高義的命。

且不說誅高義三族一定會把自己牽連在內,就算只讓高義一人死,那也畢竟是幹娘的親兒子,還曾在地道中留下自己的性命。以私心來說,她是不希望高義早赴黃泉的。

“下官聽說魏興郡的義軍被朝廷招撫甚厚,他們要的也不過是財寶和良田,有什麽理由再起幹戈?”離容問。

三人在黃鶴樓頂層憑欄而立,面對著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。原本離容是不想來這裏耽誤時間的,但隨行人員都需上岸補給食物與生活用品,她也得向荊州刺史打聽一些有關關中形勢的消息,所以順便走了這一趟。

樂玄天生眉眼彎彎,面無表情時也仿佛在笑,看著讓人覺得不大嚴肅,但又好像有超過年齡的沈穩。他回道:“聽說,是因為義軍首領之子強搶民女,被魏興太守梟首示眾。”

離容努力消化著這些訊息——真的是這麽單純的偶然事件所致嗎?會不會是蕭旸讓人策劃了這場鬧劇,逼得義軍生亂,好暫時絆住高義?高義……是那麽容易絆住的嗎?

她偏頭去看高衍,想通過觀察他的神情推測他對此事的看法,但是徒勞無功。高衍眼中依然霧氣繚繞,叫人什麽都看不出來。

離容嘆了口氣,道:“長安城北有匈奴,南有義軍。早知如此,也許當初還不如留在洛陽。”

樂玄卻笑著說:“崔小姐不必深憂。皇上既然讓大都督領著三萬中軍囤戍魏興,就是算定長安城現有兵力足以應對匈奴。”

吹上黃鶴樓的江風越來越猛,起初是暖烘烘的,逐漸變得暖中帶涼,使人在盛暑中感到了一絲秋意。

“江雨欲來。”高衍忽說了一句題外話,“我等是不是該回去了?”

“呵,高老弟善於觀天?”樂玄邊說,邊將二人向樓梯引去,“天威難測,此番天子拒令兄於千裏之外,想必高老弟也為令兄捏把汗吧。”

高衍向矮他半個頭的荊州刺史送去一個令人眩暈的微笑,略有些神秘地說:“剛才樂大人說,天子之所以放心家兄囤戍魏興,是認為長安城留守的中軍足以對抗匈奴,在下卻不這麽認為。”

樂玄耳根一動,面向高衍,含笑的眼神中寫著“願聞其詳”。

“皇城遽下詔旨,使將領在外而不得歸。人道是天威難測,時局正在起變化。家兄若非誠惶誠恐地等待降罪,便該是暴跳如雷地準備反擊。可家兄是什麽反應?他沒有反應。所以,不妨反過來想想。”

高衍順著階梯向下行去,木制樓道容易吱啞作響,但他自小習武,腳步聲很輕。

腳步聲很輕,不至於掩蓋人聲,但樂玄依然豎起耳朵,生怕錯過一個字。

“也許,什麽都沒有變。”

高衍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。樂玄頓感醍醐灌頂,離容也忽覺背脊生涼。

也許,什麽都沒有變。

高衍的提醒太及時了,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想著應當如何下註——押蕭旸,還是押高義。

押對了就是榮華富貴,押錯了就是夷滅三族。

若他今日對樂玄透露的判斷沒有錯,那麽說他對樂玄有救命之恩,也不為過。

果然,樂玄忽地整衣斂容,對高衍這個官階比自己低的人行禮道:“樂某本由大都督提拔,此生必為大都督馬首是瞻,萬死不辭!”

高衍倒沒有拒絕這不合禮數的恭敬,瀟灑地一揮折扇,道:“這也不過是下官的猜測,大人聽聽便罷。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,何況江山畢竟是天子的江山,天下是皇室的天下。有些話,大人無需說得那樣早。有些事,大人也不必太過執著。”

樂玄呈現出一副被繞暈了的神態。接著他好像腦筋一轉,想起了高衍與高義這對兄弟是人所共知的不和。或許高衍在他面前道破天機,並不是暗示他應繼續效忠高義,而是高衍自己想要收買他的心?

於是樂玄回道:“樂某有恩必報,既感念大都督的知遇,也會銘記三公子的好意。”

離容聽二人打著官腔,咬咬下唇,沒有作聲。

從建康走到武昌,路程只過了一半,她就已經兩次懷疑到底該不該將密信送出。

第一次,是意識到高義在朝並非沒有作為,或許由他一人主政,強過君相分庭抗禮?

第二次,是擔心高義人雖不在長安,但皇城依然在其掌控之中。如此,她若稍有不慎,不只自己必死無疑,同一條船上的人也會萬劫不覆。

是的,要反過來想想,反過來想想。

高義何許人也?他連在嫡親兄弟的府上都安插了自己的耳目,他會任由皇帝在長安城內大展拳腳嗎?他人在長安城中時,說不定還有可能懈怠一絲一毫。他人不在長安城中,恐怕那籠中的皇帝愈加插翅難飛!

☆、不謀而志同

離容雖然缺少在官場摸爬滾打的經驗,但高衍的神情與風度她學得飛快。加之她一雙細眉平而長,眉眼距較常人為寬,更添了一分從容淡泊的氣質,使人不敢輕慢。

這,倒不是她做官以後才有的架勢。從前在高衍府上當丫頭時,高衍就發現她心中仿佛有司南,任憑他如何迫使她卑躬屈膝,她的心也沒有對他下跪過,更不曾輕易改變自己的方向。這樣的氣度到底從何而來?高衍猜不透。直到他在秋山塢中旁聽了一節課,才知答案很簡單,就在聖賢書中。

三人走出黃鶴樓時,便看到了石板路上剛剛落下的雨點。幾個在馬車邊等候已久的下人趕忙過來舉傘相迎。

“樂大人,下官與崔記室坐了一路的船,正愁沒機會在平地上走走。這雨不大,我們的船又停在不遠處,可否就問大人借兩柄傘?我等步行回去,就不乘馬車了。”高衍站在馬車前問。

樂玄剛開始沒想到從揚州來的記室參軍是個女人,所以只備了一輛馬車。他雖然名玄,但卻是個不好玄談的儒生,對禮法之事頗為看重,當然也不願與離容同車而行。此時聽高衍這樣一說,他是求之不得。稍稍客氣了下,便順從了高衍之請。

離容接過下人手中的傘,再對樂玄抱了個拳。

荊州刺史,就此別過。

這雨說不大也不小,路上的游人匆匆散去,離容和高衍越往前走街道越空,耳朵裏只聽到雨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,切近,且連綿不斷。

忽然,離容開口了。

“他裝得很像,不是嗎?”

他向高衍探聽口風時的小心翼翼,他在高衍點播下的恍然大悟,他揣摩高衍語意後稍加思索,最後表現得感恩戴德……這些變化、銜接、過渡都太自然了,演得好像真的一般。

樂玄在朝中只有高義一個靠山,像他這種沒有背景的人,站隊尤其要快且準。爭鬥一起,他必是首當其沖。如果他真的認為這次高義可能有危險,那麽除非他打算不顧一切生死相從,否則他至少應該對途經此地的高衍與離容避而遠之,為自己將來的異木而棲留下後路。但是他沒有。

他是荊州刺史,官位大,沒有理由非迎接離容不可。可他還是來了,還邀請二人登樓。這看起來不是什麽大事,但日後被人做起文章來,卻是跳進漢水也洗不清。他,實際上已經站了隊。

“你倒是很有做官的天賦。”高衍沒有為離容遮風,也沒讓離容給自己擋雨。他們一人握著一柄牙白色的油紙傘,並肩徐行在長江岸上。雨水讓江上起了一層白茫茫的水霧,水霧氤氳,風雨飄搖,一男一女的身影在其中若隱若現。

高衍問:“你覺得,他為什麽要在我面前演這出戲?”

離容輕笑一聲,道:“也許他覺得,只有你哥一個靠山不太穩。他故意欠你人情,希望你將來把他看作自己人。他看好你,這叫燒冷竈。”

高衍再問:“那你覺得,我又為什麽要配合他演這出戲?”

“第一,你需要人。荊州這麽重要,這裏有人願意成為你的羽翼,你何樂而不為?第二——”離容從胸前取出假的密信,舉到高衍面前,道,“第二,你那些話是說給我聽的,你想告誡我,不要輕舉妄動。”

離容已經發現了密信是假的,至於是誰調的包,她倒是沒有懷疑到季伯卿頭上,只以為是高衍一人所為。

高衍瞄了一眼季伯卿偽造的密信,笑道:“這封確實做得不夠像。”

高衍與離容同行了一路,隨便用點迷香就能潛入離容睡覺的艙室,將密信的制式規格瞧得一清二楚。季伯卿卻是匆忙之下看了一眼,當然不如他做得逼真。

密信中的內容離容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,如有必要,她可以模仿蕭馥的筆跡再寫一封。然而現在密信已經不再是秘密了,或者說,從一開始就不是秘密。她接下來到底該怎麽做?她心裏沒有底。

“你不想讓我那麽做嗎?”離容問,“我以為你想。我把人偷出來,你隨我們去江東。你哥手中依然握有中軍,還有秦州並州荊州。我們則有揚州廣州豫州,加上陸南生在江北招募的人馬。江州刺史若落在我哥手中,他就可以在長江上下游之間居中調停。我們幫天子恢覆威權,同時靠你哥鎮禦一方的勢力牽制他。這樣,他們就都不敢胡作非為,都不敢不做良臣聖主了。”

高衍心中一陣顫栗——果然,這個在他身邊侍讀多年的丫頭,完全清楚他的理想。

“我想。”高衍坦白道,“但我怕你做不成,反而丟了自己的命。”

“我的命有什麽要緊?”離容追上高衍的腳步,問道,“如果我想試一試,你會不會幫我?”

高衍轉身面對離容,用折扇柄支起她的下巴,神情幾乎有幾分兇狠地說道:“你的命有什麽要緊?你要是因此而死,你以為陸南生還會甘為蕭馥驅使?你以為季伯卿還如何居中調停?你是徐州刺史的情人,揚州刺史的部下,未來的江州刺史的手足,還是崔家的女兒,高氏兄弟的義妹!我不管你是怎麽看待你自己的,但你要清楚,你已經被母親栽培成了舉足輕重的一粒棋。沒了你,整個局面都會失衡,很多聯盟也無法結成。你的命不能輕易丟!”

離容楞楞地聽著,秋水一般的雙眸中騰起江霧,目光茫然地閃爍。

真的嗎?她現在沒有孤註一擲的自由了,她不能為著一腔熱血慷慨就義,只能被覆雜的各方勢力不斷拉扯,被動地向前行進。

高衍看她神情恍惚,軟下語氣道:“你別怕。換個角度想,至少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。”

離容低下頭,頓了一會兒,問:“那接下來怎麽辦?王爺交代我做的事,我就不做了嗎?”

高衍看離容迅速收斂了情緒切回正題,感到有一分心疼。他回道:“蕭馥當然希望你能成功,但他肯定更怕事情敗露。你放心,他不會真的跟陸南生撕破臉的,他沒這個膽量。至於京中到底是什麽情況,我們一起去探。若真有下手的機會,到時再商量如何行動,也不遲。”

離容抿嘴,點了點頭。

江風將水汽吹到傘下,離容衣衫半潮,額發與眉毛也濕漉漉地緊貼著皮膚,但這樣倒使她的五官更加清晰。

她的長眉利落且舒展,眼神慧黠又淡然,鼻子略露英氣,嘴唇則是十足的嬌媚,如此拼湊到一起,雖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臉,但卻讓人覺得那四分顏色之外,還有三分睿智與三分好性子:或許這就叫長得有味道。

江雨把周遭五顏六色的景物都沖淡了,天地間仿佛只剩了這一張臉,讓高衍怎麽都移不開視線。

“你是怎麽找到自己的?”高衍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,“你是怎麽確認自己心中所向的?為什麽你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誰,該做什麽。而我,卻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?”

離容聽了此問,轉頭去看高衍。那明亮如星的目光照在他身上,使他瞬間覺得江風江雨都沒了寒意。

原來在黑暗無情的亂世中,尚有這樣一道令人眷戀的風景。

☆、兩心無芥蒂

“因為我平庸。”貴胄子弟都想證明自己天性不凡,但離容沒有這樣的心理負擔,她說,“因為我是普通人,而你不是普通人。”

離容之所以這樣回答,不是她自謙,也不完全是為了哄高衍。她想,高衍可是崔夫人的兒子。崔夫人的兒子一個鎮邊,一個當國,高衍難道會比他們差嗎?以高衍從前的心性,要做成大事恐怕很難。但他現在不一樣了。

他吃了苦頭,走過彎路,從前他不屑了解的心計與手段,他已一樣一樣地學了起來——是高義給他上了重要一課,他會不會青出於藍?

高衍自嘲道:“呵,我倒覺得,跟你相比,我才是庸人。我庸人自擾,很羨慕你這樣的心無旁騖,明白通透。有時我覺得,你更像母親的親生女兒。”

離容見他眼中流露羞慚之色,嘆了口氣,否認道:“你想錯了。”

高衍饒有興趣地問:“錯在哪裏?……還請女夫子賜教。”

“什麽心無旁騖,明白通透?我只是沒有精力想別的事情,也沒有誘惑找上我的門。你生在大貴之家,面對的是縱橫交錯的通衢大道,各色各樣的錦繡前程,所以你不知自己該如何選擇。我,小時候覺得人生一片灰暗,只有幹娘是我的指路明燈。我的路就兩條,要麽做一輩子丫鬟,要麽聽從幹娘教誨,看看能不能用聖賢書改變後半生的命運。我不要做一輩子的丫鬟,就這麽簡單。……三哥,可以容我再說兩句嗎?”

風雨都有加急的趨勢,但高衍與離容依然行得穩站得直,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。任性自然的修道者若見了他倆,必要嗤笑他們這種儒生的裝模作樣。

高衍發現自己不只喜歡看離容,還樂於聽她說話,說什麽都行,於是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。

“我是女流之輩,頭腦平庸,見識淺薄,看人看事多憑直覺,如果我說錯了,還望三哥不要見怪。”離容先自貶了一通,才繼續說那可能會冒犯高衍的話,“我覺得三哥好像有一種奇怪的……偏好?你總愛惦記自己沒有的東西。以前你一心想要豪門婚姻,有了豪門婚姻又開始回味總角之誼。其實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,難道你擁有的東西,真的不比那些你沒有的東西強嗎?你說羨慕我,難道你真的願意與我易地而處?若說三哥與我最大的區別,當然就是沒有我的‘平凡’。平凡的人生很簡單,有很多事情要做,但沒有很多事情可想。就好像是一條直路,一目了然。然則所謂曲徑通幽處,不平凡的人註定要多經歷一些彎彎繞繞,多忍耐一些起起伏伏。三哥,你就是不平凡的人,為什麽不接受這樣的自己呢?”

這樣的話,以離容從前的身份,是絕不敢跟高衍說的。話中有一點責難的意味,但更多的是關切與開導。高衍不願承認他有多麽貪戀這些撫慰之語的溫存。

他沈默著走了二十餘步,才突然開口道:“呵,這聲三哥,我倒是越聽越習慣了。”

這聲“三哥”,不只高衍聽得習慣,離容也叫得越來越習慣了。兩人相處的氣氛逐漸向知己知彼且心無芥蒂的方向發展。好像經歷了那一次不堪的對峙之後,已經沒什麽不能說。

前方霧雨中隱隱出現泊船的輪廓,這段腳程即將到達終點。

“如果……我是說如果。”高衍欲言又止,但終究還是問出了口,“如果陸南生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不能娶你為妻,你……你願意成為他的妾室嗎?或者不是做妾,而是平妻。總之他不屬於你一個人,你能接受嗎?”

離容從容的腳步突然頓了頓。

她曾經想過,自己與陸南生未必能夠終成眷屬。她太喜歡陸南生了,喜歡到覺得嫁給他這件事有點不真實。那麽問題來了,如果她可以嫁給他,但卻是做妾,她願意嗎?

她的第一反應是不願意。可是若按照之前高衍說的,她已是身不由己的棋子,那麽或許為了政治上的聯合,她將來必須頂著崔氏之女的名分嫁入陸家,與其他女子共享一個丈夫。這樣的命運,她能不能忍得下去?

眼中的霧氣散而覆聚,這種可能性光想都讓人心寒。

她像囈語一般地自言自語道:“我……我可以不接受嗎?”

高衍跨上甲板,回身對離容道:“如果你不願接受,三哥可以讓你不接受。”

說罷,他向離容露出一個神采飛揚的笑,這笑容中透露出的自信,讓人情不自禁就信了他能做成一切他想做的事。

離容回過神來,竟對這個曾經想殺自己的人有幾分感激。

雨水讓甲板有些滑,離容跳上去後,腳底跐溜一下,人往前跌去,摔得膝蓋生疼。

高衍笑著看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,對她說:“男女授受不親,我就不扶你了。你的情人不在,你自己得小心點。”

離容被高衍一口一個“情人”說得有點害臊,她含笑撅了下嘴表達不滿。

她真沒想到,有朝一日,她能跟高衍如朋友一般交談。好像之前在洛陽生活的十餘年,都已是上輩子的事。

高衍進入自己的艙室後,又一次展開了他今早收到的情報——這是一個蕭馥壓著不敢讓離容知道的情報。

慕容部舉兵南下,號稱要攻打建康,結果卻是直向廣陵撲去。廣陵本來不是什麽兵家必爭之地,因這地方已無財可搶無民可掠,且地處下游,渡江又困難,占了城也沒太大的意義。

慕容部此舉的目的很明確,就是要拔掉陸南生這個戍守江北的眼中釘,為將來南侵做準備。

他們算準了蕭馥不會援助之。

但蕭馥其實是打算援助陸南生的,沒別的原因,唯怕此消息傳入離容耳中,離容把心一橫,向高義揭發他的圖謀。但蕭馥得到消息略晚,行動起來更慢。由於廣陵軍缺少糧儲,蕭馥每次派人運去的糧食又十分有限,導致廣陵軍困守孤城,幾乎要以野果為食。就在這時,陸南生率死士突出重圍,向桓翀求援!

桓翀已發展為江淮間第一大流民軍團,他願意幫陸南生,但提出了一個條件:嫁妹。

桓翀的妹妹桓燕,據說是追隨兄長馳騁江北的女中豪傑,與陸南生有過數面之緣。桓翀之所以提出這個條件,除了他英雄惜英雄、想跟廣陵軍結盟之外,妹子本身已芳心暗許,也是一大原因。

廣陵城內兩萬守軍命在旦夕,陸南生似乎沒有別的選擇。

經過一個多月的舟車勞頓,一行人終於快要到魏興郡了。聽說高義真的就屯兵在那裏,沒有返回長安。

抵達魏興的前一夜,離容在艙室中聞到東西燒焦的味道。她循著煙味找來找去,找到了高衍房門前。

“篤篤篤、篤篤篤——!”

離容急促地敲門,她以為裏面著火了。

高衍開了門,離容探頭一看,才知是高衍在火盆裏燒東西。

“你在燒什麽?”離容皺眉道,“燒衣服?”

白色的衣服。

高衍沈默良久,只說了一句:“做官這事太臟。”

離容這才發現,一向好著白衣的高衍今天穿著一件墨藍色的袍子,像厚重的夜霧,幽暗的深潭。

不會再有人看到白衣高衍了。

☆、願與壯士盟

“陸南生,你不是東西!”

廣陵城陸南生軍帳內,剛剛助其打退慕容部的桓翀指著陸南生的鼻子破口大罵。

他本人生得豪俊且不修邊幅,人也頗有俠氣,罵人聲如洪鐘,驚得帳外的守兵差點想沖進來。不過陸南生不以為意,他神情自若地替桓翀和桓燕都倒了酒,說道:“桓將軍,陸某許諾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,並沒有說一定會娶令妹為妻。”

桓燕比離容大三歲,比陸南生小兩歲,算來是急於出閣的年紀了。但她自小不受管束,備受兄長溺愛,外加隨軍征戰數年,眼光越發刁鉆。既看不上文弱書生,也瞧不起質野武夫,因此一直不急著嫁人。

她不著急嫁人,直到遇見陸南生。

“陸大人,可是覺得我桓氏的門第,配不上你們陸家?”桓燕開口了。

她目光如電,長眉上揚,偏深的膚色並不影響她的美貌,反而別有一種光彩照人。說起來,桓翀麾下想娶她的英雄豪傑確實有一大把,她是自視甚高的。一聽陸南生拒絕了婚事,她立刻想到是門第的差距使然,絲毫不覺得是陸南生看不上她。

桓翀輕嗤一聲,道:“哼,姓陸的,你們陸氏也不過是二流門第,你可不要狗眼看人低。”

桓翀的家族有些神秘。據傳他們是前朝高門之後,但他那一支在大晉開國時涉嫌謀逆而被誅三族。如果這傳聞屬實,那他就是漏網之魚的子孫。不過距離那樁謀逆大案已過去了一百多年,法禁漸弛,只要他這族人不光明正大地公開祖上姓名,朝廷也不會對他怎麽樣。

也許正因為身世可疑,桓翀的祖輩父輩雖然出仕,但不敢積極求進,因而桓氏在本朝差不多算三流士族。

陸南生直接忽略了桓燕的詰問,正色對桓翀道:“桓將軍之所以想要陸某這個親家,是否是有與廣陵軍結盟的打算?”

桓翀驀地起身,風風火火地走到架於軍帳中心的江淮地圖前,抽出袖中短刃,在上面紮了六個洞。接著將短刃投向陸南生,穩穩地紮在了陸南生面前的矮幾上。

那幅地圖陸南生早已爛熟於心,他不必近瞧,就知桓翀標的是什麽。

那是江淮間六處有險可守亦有田可墾的荒鎮,彼此距離相當,方便互相策應。若有適當的兵力部署,以攻為守,那麽別說鮮卑鐵騎想要渡過長江天險,他們可能連長江水都看不到。

只是若沒有廣陵軍的全力支持,桓翀不敢輕易分散兵力。

“陸將軍——哦不、陸大人。”桓翀加重了“大人”二字的語氣,是為了強調陸南生身為朝廷重臣的身份,“桓某是個粗人,不像你,能跟那些達官貴人打得火熱。我手下的三萬流民,至今仍靠自力更生。朝廷忌憚我,我不在乎。我朝中無人,不指望朝廷給我什麽援助。呵,呵呵,去他娘的援助,官軍怎麽會靠得住?官軍若靠得住,青州冀州能落入鮮卑人手中?官軍不只沒用,而且無信,甚至還會在背後捅刀,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。你已經是什麽刺史了,人都不來幫你,何況是我?所以我們必須聯合,難道你不懂這個道理嗎?”

陸南生拔下面前的短刃,恭敬地將之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,一邊說:“桓將軍此言差矣。官軍雖不可靠,但朝廷的名分卻不可不要。有了朝廷的旗號,或許得不到官軍的援助,但至少師出有名。此番桓將軍助我退鮮卑之兵,正是向朝廷邀賞的好機會,陸某必定——”

剛回到座位上的桓翀又拍案而起,打斷陸南生道:“姓陸的,我不要你幫我去要什麽功名賞賜!你以為你幫我去討一個什麽刺史的虛名,就算給了我滿意的答覆?!”

陸南生微微一笑,繼續說:“陸某欽佩桓將軍不計個人榮辱的高格,但須知名分之事,是聽在天下人耳中的。桓將軍願意做一輩子的野將軍,可知桓將軍的手下是否想做一輩子的流民匪寇?”

“你說得沒錯,有個正經的名號總是方便許多。”桓燕插嘴道,“但我哥自己立了戰功,完全可以自己去領賞,哪需要假你之手?”

桓翀冷笑道:“呵,陸大人不愧是文武雙全的人才,不只馬上功夫好,算盤也打得精。我傾三萬援兵相助,只換來你一封輕飄飄的奏折。哼!明人不說暗話,桓某今日就跟你兜底了。江北六鎮,我想要分兵把守,但我人馬不足,所以我要跟你結盟,由廣陵軍承擔其中兩鎮的布防。此事功在社稷,你如果是個血性男兒,就不該不同意!……對了,我不信神明不信天地,歃血為盟那套我不吃。只有你娶了燕兒,我才能當你是自己人。你若不願結盟……那我們,就只有先打一場了!”

陸南生不顧桓翀的威嚇,依然帶著笑意拒絕道:“人,我不娶。盟,可以換個方式結。”

桓翀正要暴跳如雷,卻見陸南生從袖中取出一封奏折,遞到他面前。

桓翀氣呼呼地接過奏折,看了一遍,沒太明白。

“你要做兵部尚書?”

陸南生點點頭,回道:“在下做了兵部尚書,桓將軍不就‘朝中有人’了嗎?”

桓翀一臉疑惑,又問了一遍:“你要去京城做兵部尚書?”

陸南生答:“正是。”

桓翀再問:“那兩萬廣陵軍怎麽辦?”

陸南生目光堅定地看向桓翀,說了兩個字:“給你。”

他不打算跟桓翀的三萬人馬結成軍事聯盟,他直接將兩萬廣陵軍拱手奉上——

他是要與桓翀達成政治上的默契。

桓翀楞了楞,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問:“陸南生,你是瘋了,還是在耍我?”

陸南生依舊是不慌不忙、成竹在胸的模樣,好像他早就打定了主意,而不是被桓翀逼得出此下策——他對桓翀確實是觀察已久了,他知道桓翀是可信的人,更清楚他在軍事上的才幹。他想要合作。

“桓將軍,陸某行兵布陣不如你,你與朝臣虛與委蛇不如我,你我何不各展所長?江淮間有桓將軍,陸某在朝便有底氣,便不是廟堂上的擺設。陸某做著兵部尚書,桓將軍就不怕朝廷在背後捅刀。此番桓將軍以三萬援兵相助,陸某就以兩萬廣陵軍作為回報。不知這個答覆,桓將軍是否滿意?”

☆、攘外與安內

“陸南生,你要真是這麽打算的,難道不更該同意聯姻麽?”桓翀斟酌著這個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提議,難免心生疑竇,“你把你手中的劍給了我,自己孤身去龍潭虎穴。你就不怕有人要動你的時候,我見死不救?”

“第一,你我的關系不可太過明朗。若人人皆知桓將軍是我的大舅子,我恐怕就當不上這個兵部尚書了。待我向朝廷為桓將軍討了賞賜,並接受了朝廷任命,桓將軍再接手我的兩萬廣陵軍。如此,朝中之人便會想,究竟是桓將軍過河拆橋收了我的人,還是你我早有約定?……我要讓他們猜。他們沒有你我交結的確鑿證據,只能疑神疑鬼。他們越猜,就越不敢輕舉妄動。朝堂之上,敵友關系總是越模糊,越安全。”陸南生似笑非笑地說,“第二,令妹有更好的去處。揚州刺史蕭馥為人優柔膽怯,桓將軍手握重兵戍守江北,必使他感到如芒刺在背。據我所知,他有兩位與令妹年齡相仿的公子。桓將軍不妨與他聯姻,一來免得他上書說桓將軍的壞話,二來還可向他要些東西……只是他小氣得很,與他打交道,桓將軍須有幾分耐心。”

桓翀正欲開口,陸南生又搶在他前頭說道:“第三,我相信桓將軍不是背信棄義的人。陸某去京中為官,目的不是持祿固位。桓將軍游軍江淮間,想的也不是擁兵自重、割據一方。你我的目標是一致的。我們要收覆失地,就算收覆不了,至少也得保住南面百姓的安寧。然而危及大晉江山的禍患,不只來自異族,更起乎朝中。桓將軍負責攘外,陸某盡力安內。你一心攘外時,陸某可以暗中幫你堵上進讒言的悠悠之口。陸某平衡朝局時,也需倚仗桓將軍的威勢增加說話的分量。”

這番話把桓翀說得心服口服,幾乎忘了之前桓燕是如何軟磨硬泡非要他來求親的。

“我不會嫁給蕭馥的兒子。”桓燕神色極為不悅,她走到陸南生面前,揚起下巴對他說,“你說你不能光明正大地與桓氏聯姻,那我就隱姓埋名跟在你身邊。”

陸南生提出的不娶桓燕的理由,似乎與她本人無關,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表現出對她有任何興趣,甚至不曾正眼看她,最後還建議她嫁給別人,這讓桓燕覺得根本與直接羞辱她沒有什麽兩樣。

“胡鬧!”桓翀對妹子大喝一聲,但立刻又意識到桓燕吃軟不吃硬,只得好言勸道,“你不嫁給蕭馥的兒子沒關系,天下好男兒多得是,你就不能另挑一個嗎?”

桓燕壓根沒理會桓翀,只是直勾勾盯著陸南生,等他做出回應。

陸南生完全不明白桓燕為什麽氣得眼眶發紅,他幹笑了兩聲,道:“桓小姐不愧是巾幗英雄,言行舉止如此出人意表。如你這般女中豪傑,怎能跟在陸某身邊受那委屈?何況陸某早已心有所屬,不管是身邊還是心裏,都已經騰不出位子了。”

“你心有所屬?”桓燕眸光一動,雙手抱胸,問,“你心裏的人是誰?是豪門深閨的病嬌,還是青樓妓館的賤奴?說來聽聽,讓本小姐看看你眼光有多差。”

陸南生聽她出言不遜,收斂了笑容,嚴肅道:“她是揚州都督府的記室參軍。”

“你喜歡男人!?”桓燕脫口而出。陸南生要是真的喜歡男人,她倒也沒什麽可不甘心的了。

“你忘了?那個女參軍。”桓翀無奈道,“她來找過我們。”

桓燕想起來了,那個外表看著明顯還有些稚嫩的小妹妹,面對土匪頭目卻有超出年齡的沈著冷靜。她說起話來剛柔並濟綿裏藏針,確實不是病嬌。

“只要她還沒嫁給你,我們就可以公平競爭。”桓燕擠出一絲笑,自顧自地說,“你說等你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再把廣陵軍交出來,我們又不知道你會不會中途反悔。我哥沒空在這裏陪你耽擱,我留下,看著你。”

“腿長在桓小姐自己身上,要走要留,悉聽尊便。”陸南生本想勸她不要做這種有損女人聲名的事,但轉念一想,她本來就是住在軍營裏的,在彼在此,對她來說又沒什麽區別,只得寄望於桓翀能出言教訓一下這個任情使性的妹子了。

“燕兒,我們走。”桓翀道。

桓燕不理。

“冥頑不靈!”桓翀氣急敗壞地說,“你還沒聽出來嗎?人家寧可把兩萬廣陵軍給我來回報救命的恩情,也不願娶你這個人!你就算嫁了他又有什麽意思!?”

桓燕臉色鐵青,咬著下唇。桓翀認得這個表情。他知道她是不肯罷休了。

“唉!”桓翀重重嘆了一聲,拍了一把陸南生的肩,道,“陸南生,你就當我妹是監軍,好酒好菜地招待著吧……”

說罷,桓翀走出軍帳,跨上棕馬,揚鞭西去。

軍帳中的陸南生與桓燕大眼瞪小眼,也不知可以說什麽。

“老郭!”陸南生將郭儉喚進帳中,吩咐道,“把桓小姐領到西北面的女眷營中歇下吧,她要在這兒住段時間。”

郭儉聽得睜大了一雙三角眼,但又不敢多問什麽,正要去引桓燕,誰知桓燕竟然原地坐下了,對他說:“不必,我就睡這兒。”

郭儉不得不再次睜大了一雙三角眼,外加偷吸一口涼氣。怎麽辦?他總不能把桓燕扛出去。

“桓小姐,陸某有心上人,你這樣胡攪蠻纏,對你自己全無好處,對陸某來說也是一大麻煩。”陸南生苦口婆心地勸道,“終身大事,應當順從本心,而不是全憑意氣。”

話音一落,陸南生便利索地揀了幾件貼身物事,徑直往曾經離容暫宿的帳子走去。

魏興郡,高義臥房內,光線昏暗。

案上堆著的兩疊紙,是高衍搬來的,高義還沒有看。

兄弟倆一人身著黑衣,一人服飾墨藍,幾乎都要隱沒在黯淡的背景色中。

高義用目光詢問他在搞什麽鬼。

高衍用扇柄劃拉劃拉左邊那疊紙,說:“這是近年來對大哥不滿的人與我寫的信。”

高義低頭瞄了一眼,果然,他能認出個別人的筆跡。

在朝在野有很多人對他不滿,他是知道的。但具體是哪些人,他就不一定清楚了。就算他手底下的探子再多,也不能安插到每個官員的府邸中。

高衍向他展示這麽多反對者的信箋,是為了向他示威嗎?

“我以為你要在江南安度晚年了,呵。”高義笑道,“怎麽想到要回京了?”

高衍回以一笑,道:“大哥不是讓我來跟你鬥嗎?我來了。”

“哈哈哈!”高義大笑兩聲,指指左邊的信箋,問,“你憑什麽?就憑這?”

“這是對大哥有意見的官員私下行為不檢的諸多證據。”高衍站起身,將右邊的一疊紙依次排開,展示在高義面前,“所謂兄弟鬩於墻而外禦其侮,我與大哥鬥,又怎能是真的鬥?”

高義鎖眉,匆匆過了一遍那一把反對者們的小辮子,再擡頭看高衍,眼神不只像是要把高衍看穿,更似要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令人窒息的沈默過後,一聲朗笑沒能點亮氣氛,反使得昏暗的臥房更加陰森可怖。

“衍兒,你長大了。”

☆、貌離而神合

“大哥為了點撥我開竅,可謂用心良苦。”暗室中高衍的眼神依然雲霧繚繞,叫人看不出真實的情緒,但說話的語氣卻似誠懇,“從前是我不懂事,一心想要擁戴皇室,卻不知將權杖交於他人手中,自己可能落一個多麽悲慘的下場……什麽為江山社稷不計門戶私利?所謂皇家,也不過是蕭姓的一門一戶。庸主自己沒有治國的本事,必要猜忌能臣,難道這就是兆民之福?呵……大哥有心讓我來唱那白臉,使我清名在外,是我撿了便宜。從今往後,我會收斂自己的脾氣,做好自己該為高家做的事。”

“呵,呵呵。”高義起身走到高衍面前,冷冷地問,“這些道理,你真的是今天才懂的麽?”

高衍搖頭一笑,自嘲道:“大哥莫要取笑,都怪聖賢書害人。很多事需親身經歷,才能明白真正的是與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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